不到两岁的欣雨重度铅中毒,等待她的将是漫长的药物驱铅和恢复过程。南都记者杨传敏摄
今年7月的验单显示3岁的依林血铅超标,她是康花新村被检验出的首名患儿。
康花新村是血铅事件的中心,也是与康桥工业园区距离最近的小区之一。
被环保部门初步确定为污染源的江森自控国际蓄电池有限公司。
2011年5月,浙江德清县孟溪村,一名儿童展示她超标的血铅检测结果。
2011年7月6日,江苏常州日村电池公司沾满粉尘的生产设备。新华社
南都记者杨传敏居住在上海浦东的Hanson还有几个月就要成为父亲,这个月初,一则在小区里不胫而走的消息令他很不安:康花新村多名孩子被检查出血铅超标,情况最严重的超标5倍之多。
9月12日,他在微博上贴出了小区里铅中毒最严重孩子的化验单,“我所在的小区位于浦东新区康桥镇锦绣路和浦三路之间的康花新村。开学初孩子体检普遍血铅浓度超标,严重的甚至到500毫克以上。环境污染已经威胁到我们的孩子了!!!”
以最初测出孩子血铅中毒的康花新村为中心,对血铅的忧虑,迅速蔓延到附近的十余个居民小区。一周后,浦东康桥及周边地区近百位家长带孩子前往儿童中心。
和以往的血铅事件不同的是,之前多发生在环保理念和设施相对落后的中小城镇,或者接受污染转移却监管乏力的乡村,而这一次,血铅超标的孩子们出现在作为中国最大工业城市、已初步展现出规模工业效应的上海。而他们所居住的地方也并非穷乡僻壤,康花新村和近邻多个大型居民社区,房产价值平均每平方米超过了2万元人民币。
昨日康桥镇政府向南都核实,有26名康花新村社区的小孩经卫生部门确认铅中毒,进一步消息仍在确认中。来自医疗系统的信息表明,这是近年来上海报告的最大规模的血铅超标事件,康花新村居民已向浦东区环保局申请更进一步的信息公开。
导火线
依林是康花新村检测到的第一个血铅超标儿童
康桥血铅事情起源于一次无意的检查。今年7月,康花新村3岁的依林发了高烧,医生建议做全套检查,其中包括血铅项目。她被检测出血铅浓度超过了300ug/L,是康花新村发现的第一个血铅超标儿童。
1991年,美国国家疾病控制中心制定了100ug/L的血铅标准,不管是否有相应的临床症状,只要达到这个数值,即为铅中毒,这一标准为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所接受。
按照现行标准,血铅的正常范围应在0-100ug/L之间,100-199微克/L为铅中毒,200-249微克/L为轻度中毒,250-449微克/为中度中毒,超过450ug/L即为重度中毒。
依林在医院接受了排铅治疗,没有证据显示她的发烧和血铅超标有关。小女孩铅中毒的消息迅速在康花新村传播。从8月起,多名家长陆续带孩子去附近医疗机构检查。
事实上,由于靠近多家工厂,康花新村平日的空气中经常弥漫着各种异常的味道,已经让居民们有所警觉。有时候是很强烈的芳香,有时又是剧烈的恶臭,记者在康桥地区采访时,就曾闻到空气中有明显的芳香烃气味。经过多次“臭味”历练,当地居民大多对环保问题敏感,在这个背景下,小依林的血铅超标成为检测潮的导火索。
“数量无法统计,但家长们聚到一起讨论,发现大部分去测的小孩血铅都超标了”,康花新村居民H anson告诉记者。
其中,顾小豪、顾小雨两兄妹,在第一次做指尖抽血后,分别测出血铅700ug/L和897ug/L,均超出450ug/L重度铅中毒标准。
检查的结果在家长心中引起恐慌,康花新村几乎所有家有8岁以下小孩的家庭,都有带孩子去做血铅检查的计划。
数值差异
康桥镇政府:也看到过居民的调查结果,但还是以官方统计为准
9月初,康桥镇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贴出告知书,让需要检查血铅的孩子到指定地点检查,这次统一检查的医疗机构是上海交通大学附属新华医院。“我们了解到居民有这个需要,就安排医疗机构就近采样”,康桥镇新闻发言人陆蔚峰向记者介绍说,但还是有家长不放心,自发前往新华医院检验。
在这一轮检查中,至今官方共统计有26名儿童在新华医院被验出不同程度血铅超标。但这个数字也许还会扩大。上周末,附近居民小区上百位家长带着孩子去医院检查,报告需一周之后才能拿到。
康花新村居民也自发对血铅状况做了一个统计。新华医院检测53人,超标29人。最高535ug/L.而前一轮在艾迪康医院检测的结果稍有差异,检测43人,33人超标,最高897ug/L,76.7%超标,小区血铅超标的孩子最小7个月,最大的11岁。
在历次血铅事件中,报告中数值差异一直是受害者质疑的焦点之一。在康桥血铅事件中,两种抽样方式也导致了差异的出现。率先为康花新村小孩体检的艾迪康医学检疫中心采集的是指尖抽血样本,而新华医院抽取的是静脉样本。由于指尖抽血可能会受到皮肤表面铅残留的影响,所以通行的血铅检验方法,指尖抽血适合儿童血铅筛查,铅中毒的确诊应采集静脉血。
换言之,如果儿童指尖抽血发现铅超标,则应该用静脉血样做进一步确证。
据2008年大连市儿童医院边兴艳等发表在《临床医学》杂志上的文章《儿童血铅测定静脉血与末梢血的结果比较》,在消毒情况下,两者之间的差距并不明显。
而在康花新村的情况是,一些在艾迪康医院测出血铅超标的小孩,之后在新华医院的确诊中,测出血铅含量在标准范围之内。比如3岁的铭轩,他前后的测量结果分别是183ug/L和35ug/L,这个巨大的差异令居民颇有疑虑。再则,第二次集中检查结果曾一度用手写填单,后来经康桥居民质疑,单子又变回了机打单。这个微妙的情节再度加剧了居民的不信任,他们担心血铅测量的结果容易被操纵修改。康桥镇政府则表示,也看到过居民的调查结果,但还是应以官方统计为准。
然而,无论是哪个统计渠道,康花新村的儿童血铅亦相当惊人。
“非常罕见”
上海儿童血铅平均浓度在过去20年里从90ug/L下降到35ug/L,康桥血铅事件“近年非常罕见”
血铅超过250ug/L的儿童就需要排队等待入院。其中包括不到两岁的小雯,她在新华医院检测出血铅含量306ug/L,但由于治疗床位有限,她和几位血铅超过200ug/L的小孩,需等待空余床位,才能入院。
顾家的小豪、小雨两兄妹则已住进了医院,交付押金8000元,两个孩子的妈妈孙琳,在康桥工业区上班,请假在医院照顾他们。由于儿童铅超标原因尚未确定,这些医疗费用暂时都需要自己支付。
住院部医生告诉记者,医院正在给他们通过输入驱铅药物ED TA进行治疗。但这种络合剂只能驱赶血液里游离的铅,对于重度铅中毒儿童,比如顾家兄妹,由于铅已经渗透入骨,所以需要多次驱铅。在第一个疗程结束后,需再等待两个月,等骨中的铅进入血液,再用药物驱赶。如此反复若干疗程,治疗时间需持续一到两年。
而且,在这段时间里,铅中毒儿童不能再回到之前生活的铅污染环境中。
这意味着寻找污染源并彻底消除,对于孩子们的康复异常重要,否则他们若要彻底排铅,将不得不寻找新的住处。
10岁的小程,被测出血铅浓度为460ug/L,从1998年起,他就住在康花新村。家人计划待小程在医院治完一个疗程之后,就带他到距离原住址约三四公里的北蔡地区外婆家中居住。
令家长焦虑的是,积聚孩子血液中的铅,是否会给他们的未来留下阴影。而至今被确证的是,铅对孩子成长中的影响主要表现为智力发展水平的差异。空气中的铅由于沉降,大多分布在地平面1米以下,而这个区域恰好是孩子的活动区,所以他们是对铅最敏感的人群。
上海市环境与儿童健康中心主任沈晓明等人的研究表明,铅对生长发育时期的儿童最重要的是神经毒性。当儿童血铅水平在100ug/L以上时,对智能发育即可产生损害,而此时往往没有足够引起注意的临床表现。他们对上海市某工业区189名血铅在60ug/L-590ug/L的学前儿童进行智能发育研究,发现以血铅水平250ug/L为界,分为高铅组和相对低铅组,高铅组儿童的操作和语言智商均明显落后于相对低铅组儿童。其他工业区的研究也证明了类似统计结果。
上海环境与儿童健康中心每年都要接收很多来自江苏、安徽、浙江甚至远到内蒙古的孩子。十年前的报告表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上海市区儿童血铅超标普遍偏高,工业区的儿童血铅含量较市区更高,超过8成儿童不同程度血铅超标。
“但近年状况有很大改善”,该实验室副主任颜崇准教授告诉南都记者,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上海工业区铅污染还比较严重,但经过涉铅企业的关停并转,陆续搬离,已有所好转,同时在上个世纪末停用含铅汽油,也令空气中的铅含量下降。上海儿童的血铅平均浓度,经该实验室统计,在过去的20年里,从90ug/L下降到35ug/L.郊区儿童的浓度平均低于市区,崇明是全上海儿童血铅含量最低的地区。
在过去几年,上海地区平均血铅超过250ug/L需要住院的孩子,每年约只有两人,颜崇准补充说,所以这次康桥发现这么多孩子血铅中毒,在近年是非常罕见的。
康花新村
被多个污染点包围的康花新村成为康桥镇血铅污染重灾区
康花新村是这起血铅超标事件的中心,也是与康桥工业园区距离最近的住宅小区之一。
这个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小区,原本是老康桥镇农户的拆迁安置房,居民大多是老康桥村上的农户,在康桥工业区尚未开发时,他们在此地务农。农田变为厂房之后,他们住进新家,许多社区居民进入大大小小的工厂工作。
康桥工业区原属南汇区,在上海新一轮区划调整中并到浦东新区。它是上海老牌的工业开发区之一,距上海市中心10公里。该区设立于1992年,工业区规划为26.88平方公里,其中8平方公里享受和浦东新区同样的优惠政策。
在过去的十年里,康花新村,这个原本属于工业区边缘地带的城乡接合部,随着上海市区的扩张和外来人口的增加,逐渐转变为工业和居民交会区。众多小区陆续在附近建成,包括浦发绿城、浦发博园、御桥花园、中邦城市、太平小区、地杰、亲水湾等数十个社区。
这是康桥血铅事件的部分背景。康花新村位于康桥镇、三林镇、御桥镇交会处,在过去十几年里,它在城市的逐渐变革中,亦成为多个污染源的交会点。康花新村正对大门是一个近年新建的垃圾回收站;往东不到1公里是御桥垃圾发电厂,建成于本世纪初;南面紧邻康桥工业区,涉及污染较大的行业包括玻璃、涂料、香料等行业。已经被浦东区环保局初步确定为此次血铅事件污染源的江森自控蓄电池有限公司也在其中,和康花新村相距不过1公里左右。
康桥工业区的河涌已经变成蓝绿色,仍然有人用它来浇灌荒土上开垦出的菜地,这些菜将会在市场上出售。而除了可能的食物来源以外,空气中的铅粉尘污染也可能是儿童血铅超标的重要原因。
被多个污染点包围的康花新村,成为了康桥镇血铅污染的极重灾区。比如,康桥血铅污染事件中有这样一个案例,赵小姐有两个孩子,一个跟着外婆住在康花新村,一个跟着奶奶住在距离康花约3公里的世博家园。康花新村的孩子血铅含量超过了100ug/L,而世博家园的孩子血铅含量在标准范围内。
另一个类似的例子是,一对双胞胎儿童,一个住在康花新村,一个住在花木地区,前者测出180ug/L,后者测出40ug/L.
谁是污染源?
被列为头号嫌疑的江森自控国际蓄电池有限公司,否认自己是主要责任人
上海市新闻办9月15日发布消息,环保部门已经对康桥地区进行了全面排摸,“初步确定该地区主要的铅排放企业为上海江森自控国际蓄电池有限公司”。目前该企业已暂停生产。此外,该地区涉铅生产的上海新明源汽车配件有限公司也已停止涉铅生产。
而被列为头号嫌疑的江森自控蓄电池有限公司,则向记者否认了自己是康桥血铅污染的主要责任人。他们认为自己在同行业里属于属于领先水平。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被环保部门列为头号嫌疑犯的江森自控,并不是蓄电池行业最恶劣的环境违法者。事实上,就在一个半月前,上海市环保局应环保部要求,为加强铅蓄电池及再生铅行业污染防治工作,在网上公示了上海17家涉铅企业的经营和环保状况,其中就包括江森蓄电池。公示显示,江森2010年的蓄电池产量是374万千伏安时,其废水和废气排放情况均达标,清洁生产“已开展”。
但据一位在环保领域工作的知情专家告诉记者,江森蓄电池的清洁生产从未通过验收,而且,即使废水、废气排放达标,也并不意味着没有问题。需要关注的不仅是排放浓度,也需要关注排放总量。
排放总量指向的是一个地区的环境容量和承受能力,是选址的主要依据。而从上海市环保局网站公布的数据看,江森自控的产量,比其余上海所有蓄电池产量总和还多。而一位与相关政府部门交涉过的康花新村居民告诉记者,他得到的消息是江森今年的排放额度已经用完。
等待最终判定
居民希望环保部门给出完整的排查信息和依据,关闭所有涉铅污染源
江森停产,并不能排除它在近期恢复生产的可能。事实上,一些家住康花新村的江森员工已经收到信息,10月5日左右等通知是否重新回去上班。
“我们在等待环保部门最终的污染源判定结果”,康桥镇新闻发言人陆蔚峰告诉记者,“如果环保局拿出了令人信服的证据,谁也不得不服,如果确定江森是污染源,我们必须以居民生活健康为出发点,对这家企业进行关停和勒令罚款”。
而在居民看来,江森的暂停或关停不是他们的全部诉求,已经有27位社区居民申请环境局履行职责,公开江森蓄电池和御桥垃圾焚烧发电厂的环评报告等相关材料。他们希望当地环保部门给出完整的排查信息和依据,并关闭所有涉铅污染源。
江森自控蓄电池有限公司为江森自控集团于2005年在华投资收购的全资子公司,前身德科国际蓄电池有限公司成立于1995年,生产并销售上百种规格的汽车用蓄电池产品,工商资料显示该公司的批准经营期限是50年。如果确认他们是导致儿童血铅超标的主要源头,则意味着这家投资上亿的企业不得不提前结束在浦东的运营。
另一个被社区居民怀疑的污染源是御桥垃圾发电厂场。在2004年,在御桥垃圾焚烧厂投入使用两年后,当时在上海交通大学读硕士的汤庆合和导师丁振华曾经做过附近汞含量的研究,得到了和国外相似的结果,即垃圾焚烧可能令周围环境的汞成分增加。但记者没有找到御桥垃圾焚烧厂和铅有关的环境影响报告。
在血铅事件中,该垃圾发电厂已被当地环保部门初步排除嫌疑。据康桥镇介绍,浦东区环保局和该镇沟通过初步的铅污染源排查结果,垃圾焚烧可能对环境有影响,但它和血铅的关系不大。
完整的环境排查报告目前还未出炉,而康桥血铅事件远不是工业区和住宅区重合引发的第一起环境问题。
位于上海市宝山区大场镇的富民皮革厂建成于1995年,据环保部门记录,该公司2004-2009年连续6年保持污染纪录,多次被列为环保违法企业。而随着城市的演进,围绕上海大学新校区周边,陆续建起一批新兴住宅小区,后经社会各方努力,情况才得以改善。除了北部的宝山区,在位于上海南部的松江区,也曾发生多次类似事件。
环保规划缺失之后,更多的工业住宅重合区仍然是盲点。在康桥血铅污染事件中,还有一个更小的涉铅企业新明源汽车配件厂,已被浦东区环保局要求暂时关停。事实上,这个厂就在距离康花新村大门不足500米处,少于涉铅企业的卫生防护距离。而几乎紧贴在它背后,就是一栋栋农村两层小别墅。
(文中小孩为化名)
链接
血铅工厂
康桥血铅事件原因待最终确查,而上海近日关停了17家铅蓄电池企业中的6家,这些企业只有通过严格的环保验收才能恢复生产。环保部今年以“最严厉的手段”整治铅蓄电池行业,因与之相关的血铅事件在各地此起彼伏。
2011年1月
安徽怀宁县高河镇新山社区228名儿童血铅超标,肇事企业博瑞电源有限公司环保未达标,而其北边卫生防护距离内开发规划确定的工业用地亦被变更为居住用地。后企业被关,县环保局局长被停职,安徽省环保厅将全省所有涉铅项目的环评审批一律上收,并派出检查组排查铅酸蓄电池企业。
2011年3月
浙江台州市椒江区上陶村陆续发现163名村民血铅超标,距村民生活区仅十几米距离的速起蓄电池有限公司投产6年,还导致周边4377.03平方米农田因铅超标而丧失基本功能,事发后公司法人代表被逮捕。
2011年3月
浙江德清县300多人血铅超标,涉事的海久电池股份有限公司从未有环保违规记录,又通过ISO 14000环保认证和上市前的环保核查,事发后该公司法人代表被刑拘。后浙江省对登记在册的273家蓄电池企业进行了地毯式排查,213家企业被停产整治。
2011年7月
江苏常州日村电池公司超百名工人自发体检,发现大部分人血铅含量超标,事发后企业停产整顿,附近4家类似涉铅行业也停产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