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储能网讯:近年来,氢能成为决策层和产业界关注的热点。如何认识可再生能源与氢能发展的关系?如何应用灰氢、蓝氢和绿氢?电解水制氢技术面临哪些挑战?本刊日前采访了中国科学院院士、厦门大学教授、嘉庚创新实验室主任郑南峰。他认为,目前缺乏的是可支撑大规模离网及适应波动的电解水制氢技术,现阶段比较可行的方案是打好技术路线的“组合拳”,开发可适用于离网的混联制氢技术,攻克波动性绿电到绿氢系统的关键核心技术,以支撑绿电制氢规模化生产。
氢能:大规模长周期储能的最佳选择
《能源评论》:您如何看待我国快速增长的可再生能源与氢能发展的关系?
郑南峰:发展可再生能源是我国能源安全的重要保障,也是氢能发展的机会所在。
从宏观层面看,我国传统能源高度依赖进口,存在“卡脖子”风险。在建立改变能源利用方式的颠覆性技术和新赛道方面,我们绝不能落后,必须改变原有能源格局,创建能源新赛道,争取变被动为主动。
从政策层面看,《氢能产业中长期规划(2021~2035)》明确提出重点发展可再生能源制氢。中央层面提出科学规划建设新型能源体系,促进水风光氢天然气等多能互补发展,中央企业绿色氢能制储运创新联合体也已成立。
从产业层面看,新能源产业的迅速发展给电网调节带来了压力,储能需求的增加推动了电力系统的转型。更大规模可再生能源的利用亟须消纳、储能技术的支撑,现有储能技术的限制为氢能发展创造了机会,可再生能源大规模开发将推动绿氢的平价化,并逐渐延伸到各种应用场景。
《能源评论》:截至2024年上半年,全国已建成投运新型储能累计规模达4444万千瓦/9906万千瓦时。从能源和化工的角度来看,您如何评价氢能的优势与不足?
郑南峰:氢能具有能源和原料的双重属性,其能量密度高、存储时间长,可以实现空间转移,包括跨区域、长距离、不定向转移,并能转换为电能、热能、化学能等多种形式。
从储能角度看,氢能可实现电能跨季节长周期大规模存储。电化学储能,尤其是以锂离子电池为代表的技术,在短周期分布式小规模可再生能源储能方面具有显著优势,而氢能是集中式可再生新能源大规模长周期储能的最佳选择。
从质量能量密度来看,氢能的热值为143兆焦/千克,超出现有能源品类。其不足在于电-氢-电转化效率仅为30%~50%,具有较大提升空间。未来的提升策略包括余热利用,提升整体能效,同时发挥其在可再生能源消纳、季节性储能方面的独特优势。需要开发稳固的场景把余热利用起来,比如,日本推广的基于固体氧化物燃料电池的热电联供系统,其能量利用效率已超过80%。
《能源评论》:您如何看待未来氢能的应用场景和氢气需求规模?
郑南峰:目前,氢气主要作为化工原料使用,涉及石油炼化、精细化工、合成氨醇等领域。作为能源应用是氢能未来拓展方向,交通领域将是氢能消费的重要突破口,化工、建筑、供暖和电力储能也将成为氢能的重要应用领域。
随着可再生能源占比升高,氢气的需求也会越来越大。将波动性的能源进行存储并运用到多种场景,给绿氢带来巨大的发展机遇。从全球范围来看,国际能源署预测显示,到2030年全球氢气需求将达到1.5亿吨,其中电解水制氢5000万吨,电解槽总装机容量可达590吉瓦;到2050年全球氢气需求将达4.3亿吨,其中电解水制氢3.3亿吨,电解槽总装机容量可达3.3太瓦。
“先吃饱,再吃好”,从灰氢逐步过渡到绿氢
《能源评论》:有分析认为,氢能产业发展面临的主要挑战是安全和成本问题,您怎么看?
郑南峰:尽管氢气有一定的危险性,但其安全性可以通过科学管理得到保障,实际上在某些方面甚至比天然气更安全。氢气爆炸极限是体积浓度达到4.0%~75.6%,但氢气很轻,在开放空间可以快速向上扩散,使浓度远低于可爆浓度下限。日本丰田汽车的研究显示,在开放空间的燃料电池汽车即使发生氢泄漏,也并不会发生爆炸。
《能源评论》:成本问题会成为制约氢能发展的瓶颈吗?
郑南峰:现在氢能的发展阶段,就像人类历史上大电网还没有建立起来时的电力一样,价格相对较高。相信技术进步和规模化会带来成本的下降。目前碱性电解水制氢技术是较经济的,电解槽招投标价格已经降到每千瓦不到1000元,绿氢制取成本开始逼近灰氢。
我们应有序推进氢能基础设施建设,加快构建安全、稳定、高效的氢能供应网络,探索“可再生能源发电+氢制储运”一体化应用新模式,构建低成本、多元化的氢能储运体系。
氢能上接电能,下接众多产业,绿氢被寄予厚望。实现绿氢产业落地需要建立起良好的产业生态,解决绿氢廉价获取、高效储运和低成本规模应用的难题。
《能源评论》:对于尚存争议的绿氢和灰氢的使用问题,您怎么看?
郑南峰:利用可再生能源直接电解水制氢,不仅能够提高可再生能源的有效利用率,支撑电力系统的调节能力和灵活性,还能显著降低绿氢的生产成本,实现绿氢制备全生命周期的零碳足迹。电氢协同解决可再生能源高比例消纳的同时制备绿氢,理想的技术路径是将风/光波动性电力转换为可存储的氢,再将不便运输的氢气转化为高能量密度的液态燃料。
目前,电解水制备绿氢的成本正逼近蓝氢制备成本,但工业副产氢产量大、分布广、价格低,短期发展优势显著。当前以灰氢为主,绿氢发展空间巨大,我们应坚持“先吃饱,再吃好”的原则,可以先利用灰氢把基础设施建起来、用起来,逐步过渡到绿氢。
《能源评论》:在氢能领域,未来是否有可能出现更具有颠覆性的技术?
郑南峰:未来可探索的资源包括白氢(天然氢)——一种在地壳中天然生成或存在的氢气。
寻找天然氢藏是一个全新前沿领域。据报道,2012年,西非国家马里发现了一口喷涌氢气的废井。2022年,美国地质勘探局修订的地下氢气储量的估算模型显示,地球岩层中可能蕴藏着超万亿吨氢气。《科学》杂志将“寻找天然氢源的热潮”列为2023年度“十大科学突破”之一。
开发适用于宽功率波动的混联制氢方案
《能源评论》:影响未来绿氢规模化平价获取的因素有哪些?
郑南峰:传统电解槽并非为新能源应用而设计,而是为稳定电源输入而设计,基于稳定功率运行而不考虑系统响应时间,产氢经济性并非其首要考虑因素。比如,碱性电解水制氢(ALK)技术已广泛应用于电厂发电机的冷却用氢,质子交换膜电解水制氢(PEM)技术应用于航空航天供氧设备。
从技术层面来看,电解水制氢降本增效的途径主要包括两方面,一是降低用电成本(电耗和电价),二是降低折旧成本(延长电解槽使用寿命、降低造价、增加设备利用率)。未来电堆成本占比将逐渐减小,外围辅机系统成本占比将逐渐扩大。彭博新能源预测,欧美电解槽价格将逐步下降,预计到2036年与中国持平。
《能源评论》:绿电的波动性会给制氢过程带来哪些影响?
郑南峰:电解水技术本身不复杂,但是电有波动就麻烦了。目前尚缺乏可支撑大规模离网及适应波动的电解水制氢技术,急需多领域密切合作,突破适应可再生能源波动特性的大规模电解水制氢关键技术,降低材料与装备成本,为可再生能源离网制氢提供高经济性的成套解决方案。
短期内,ALK技术较为成熟,可通过提升电解槽的运行功率波动范围,降低配储容量;中期看,PEM技术需要降低贵金属催化剂用量、质子交换膜成本等,来降低整体装备成本;长期看,阴离子交换膜电解水制氢技术(AEM)兼具上述二者的优势,不使用贵金属,可进一步降低装备成本。
《能源评论》:您认为,基于当前技术应如何解决新能源消纳和绿氢制备难题?
郑南峰:在未来能源体系里,电解水制氢路线的选择是多元化的。现阶段比较可行的方案是打好技术路线“组合拳”,开发适用于离网宽功率波动的混联制氢方案(ALK-PEM),攻克波动性绿电到绿氢系统关键核心技术,支撑绿电可离网混联制氢规模化生产,助力我国氢能产业健康发展。
具体而言,鉴于PEM系统的响应速度快、效率高,应由其尽量吸收波动功率;鉴于ALK系统响应速度慢,应由其吸收稳定功率。这意味着需要ALK系统消纳稳态电流,PEM系统消纳波动电流。
厦门大学嘉庚实验室基于上述两种技术路线的研究基础,联合国家能源集团等10家单位合力攻关国家重点研发计划“30兆瓦混联制氢系统集成与示范应用”,目标是突破大规模可再生能源制氢系统的长效经济、安全运行技术瓶颈,开发ALK-PEM混联制氢系统耦联设计,实现大容量混联制氢系统集成与示范应用,推动氢能绿色制取产业规模化发展。期待产业链上各方共同努力推动“绿电-绿氢-X”的闭环应用,加快发展以能源科技创新引领新质生产力,推动我国新能源产业高质量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