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入长兴,不多时即到雉城工业园,周末正午,这里很少有人走动。中国最大的两家铅酸蓄电池企业——天能动力(下称“天能”,00819.HK)和超威动力(下称“超威”,00951.HK)相距不过几百米。
这里号称“电池王国”,天能、超威占据了铅酸蓄电池行业接近一半的市场份额,更有无数中小企业在其周围盘踞。自去年以来,国家对于铅酸蓄电池行业的环保整肃风暴席卷全国,对其中落后、污染的产能进行淘汰,3000多家蓄电池企业已有一半以上被勒令关闭停产。
“有些企业不愿做凤尾,非要做鸡头,但是它的价格又搞不过你,就在叫嚷,你们大企业垄断啊,你们搞价格战啊,你们把我搞得什么样子了?”12月初,天能集团董事长张天任颇有些气愤地告诉《中国企业家》。
张天任的激动并非凭空而来,他和自己掌舵的天能集团刚刚陷入了一场风波。11月中旬,一条短信让长兴县乃至整个铅酸蓄电池行业震惊不已。这一天,超威动力的各大区经理、合作厂商、下游产品经销商同时收到一条短信:“超威电池董事长周明明移民澳大利亚,并累计减持7380万股公司股票套现,同时公司在股市融资借贷23.5亿元,面临崩盘的可能性。”
公安部门介入后,这一消息迅速被证实是同城竞争对手天能集团的两名员工所为,几天后两名员工一人被刑拘,一人被取保候审。
此时,正值超威召开全国订货会的敏感节点,这一消息所造成的市场震动可想而知,“供货商、大经销商马上就打电话过来,有的说我身家性命都在这上面。一个新加盟的经销商,跟你签好协议的,如果你跑路了,对他来说关系身家性命啊。”超威动力宣传部部长刘建铭说,由于信心受到打击,许多经销商减少了明年的采购额。
面对本刊记者,张天任否认了天能集团高层对此事有参与,并将其归咎为员工自发行为,但这条短信还是引燃、升级了两家铅酸电池巨头长达20年的积怨,也让铅酸蓄电池行业的惨烈竞争局面一时暴露于全国。
逆势而行
张天任有些微胖,给人感觉温润且精明,员工私下爱称他“老天”。
“老天”在蓄电池行业发迹始于十多年前。行业专家、哈工大应用化学系教授胡信国回忆,1990年代末他在长兴南都电源做总工时就曾接触过张天任。当时,胡曾跟老板提出上动力电池项目,尽管没有哪家企业看好动力电池的前景,南都还是满腹狐疑地上了一条生产线,却在不久就全部拆掉。这时,精明的张天任跑到南都电源取经,并在当地的煤山做起手工实验,通过手工浇铸摸索生产这种电池。
另一边,从当地某倒闭电池企业出来的一个女子也走上了相同的道路。起初手头资金紧张,她租房子做起了摩托车电池,并藉此掘得第一桶金,后因国家政策调整转做电动车电池,和张天任走上同一个赛场。这个人就是现任超威董事长周明明的母亲杨云飞。即便现在,70多岁,看似已退居幕后的周母还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在经过一番狂飙突进式的发展并先后成为铅酸蓄电池行业龙头后,2011年天能与超威一起跑到了行业整顿的拐点。
近年来频发的铅污染事件不断引起政府关注,铅酸蓄电池行业正是中国铅污染的最大来源。去年5月份开始,环保部等部委陆续关闭取缔了铅蓄电池生产企业348家,停产140家,停产整治160家以整肃铅酸蓄电池行业。有一段时间,所有浙江省的铅酸电池生产企业,不管好坏一律停产。
今年上半年,工信部又颁布《铅蓄电池行业准入条件》,对铅蓄电池生产项目的投资管理、土地供应、环保核查、信贷融资、安全许可等问题提出要求和依据。张天任告诉本刊,经过一轮行业整顿,目前3000多家铅酸蓄电池企业,实际在生产的只有400多家。
然而,作为行业内规模与实力最大的两家企业,一年多以来,天能与超威却都处在扩张的狂欢中,无论是自建产能还是收购兼并,两家企业都希望借助整肃风暴所挤出的市场空间,迅速扩大自己的份额与势力范围。“当时,天能、超威就认为这些小厂都关闭掉,落后的产能淘汰了,价格肯定要上升,它首先涨价,进而扩大产能。”胡信国说,去年7月铅酸蓄电池行业一改往日价格跳水态势,天能、超威几乎同时上调价格2%-5%,最高时涨价30%,两家大赚了一笔钱。
但出人意料的是,由于地方保护主义影响,市场上的产品不减反增,小企业不仅没有死亡,反而日益活跃。大清洗中,众目睽睽之下的大企业必须做足环保功课,这导致一定程度的成本增加。技术的低门槛、管理的缺位、地方政府对政绩的迷恋,让小企业反而相对安全地大肆生产。同质产品拼命扩张激发了产能过剩的危险,今年上半年8家铅蓄电池企业存货高达49亿。
发现卖方市场变成了买方市场,同城竞争多年的天能与超威率先降价,以两家为主的价格战打响,进而波及整个行业。以48伏12安时电池为例,天能、超威等一线品牌一组四只的价格已经从年初的410元降到9月的360元,这时尚基本能够保本,但上月中旬,价格又降至340元,企业间的价格竞争已成了赔本赚吆喝,市场上一片混乱,许多企业割肉离场。
“这个行业本来利润率在10%左右,价格战下,今年的平均利润率仅有5%。”当地政府一位工作人员表示,长兴县县长曾经试图出面协调两家企业,但也没有产生作用。“超威崩盘”的传闻正是发生在两家竞争最激烈的时刻。
积怨发酵
价格战背后是两家同城企业对行业第一的争夺。为争行业老大,两家企业积怨已久,十多年来明争暗斗不断,本次行业大整肃造就的市场突变则为两家正面冲突提供了条件。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天能与超威的实力不相上下,天能在规模与销售额方面略占优势。然而,行业大整肃下,超威的发展速度开始让同城的天能感受到越来越多威胁。
重要的转折点出现在今年。根据两家公司在香港联交所公布的上半年财报,超威上半年收入42.09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117%,净利润4.04亿元,同比增长121.1%;而天能上半年销售收入38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56.9%,净利润3.76亿元,同比增长87%。第一次,超威的规模和盈利都超越天能。
“事实上我们已经是行业第一了,无论增长速度、销量还是利润。”对于今年的市场表现,刘建铭言语间难掩兴奋。
这与超威的超速扩张密不可分。去年4月,超威在江西新建生产设施,计划产能为1200万套电极板;去年8月,已投产的山东公司带来900万个铅酸动力电池的额外产能;今年年初,其全资附属公司长兴众成电源公司已开始兴建新生产设施,年产量将达1200万个;而近日,超威在河北的新建厂房也正打算投产。超威还计划在二、三线城市建新厂房以增加市场份额。
除此之外,超威为加快扩张产能的步伐,去年共收购了3家企业:安徽永恒动力、湖州长广浩天电源及浙江长兴金太阳电源。通过扩大生产和收购,超威去年的年度总产能达到5600万个,比前一年提高30.2%。
天能也没有坐以待毙。这段时间,张天任没少全国各地跑,甘肃、新疆、内蒙古、江西都去考察过。去年一整年,天能在浙江长兴煤山、安徽芜湖、安徽界首及江苏沭阳都进行了产能扩建等工作;而其在长兴吴山打造的“第五生产基地”也箭在弦上。去年年底天能年产能达到6500万只,较前年增长32.6%,并宣布总投资人民币30亿元于河南省濮阳市兴建第六个生产基地。今年3月,天能还收购一家当地企业,主要配合铅酸电池的生产和销售。
客户是争夺的关键。扩产同时,两家企业的下游经销商数量在膨胀:截至去年底,天能有952家独家分销商,而到今年11月底,这个数字已经变成1109;超威至去年底在全国各地拥有675家经销商,11月底这个数字已经升至892家。
规模战、价格战、渠道战之外,两家企业的竞争日益白热化,手段也花样翻新。据天能员工说,今年10月上旬,在天能承办的中国新能源电动车产业高峰论坛期间,他开车到机场接客户时扑了个空,后得知客户已被超威“从中间截走”。“我们办的会,它在会场搞各种小动作,更是把广告做到了会场门口。”该员工愤愤不平地说,2009年以后,天能就不再举办年底的订货会,而超威在全国各地大张旗鼓办订货会,意在抢天能的生意。
超威宣传部部长刘建铭则称,矛盾缘起已久。超威上市期间,就有“另一家企业”搞小动作,给投资商吹风,试图抹黑超威。这次的诬陷事件则更严重,直接影响了公司的股价。
在这个本就不大的县城内没有太多商业秘密可言,“这边开会说什么那边马上就知道了。”两家企业互相挖人,员工互相跳槽也司空见惯。
这是两家技术、产品、客户等方面高度重合的企业,因此做老大还是老二差别很大。老大不仅意味着市场份额和利润,更直接决定着话语权。刘建铭深有体会,他向本刊表示,这次“天能员工公然抹黑超威”事件发生后,所有的行业协会都集体失声,没有公开做任何表态。
过去多年,因为上面有个天能,超威的很多职位都少不了个“副“字:电池工业协会铅酸蓄电池分会副理事长、中国电器工业协会全国铅酸蓄电池分会副理事长、中国电工技术学术铅酸蓄电池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浙江省蓄电池行业协会副会长、浙江省自行车行业协会副理事长单位等。
而且大多活动都由天能这个“正宫”来独家承办,如今年的中国新能源电动车产业高峰论坛、第二届全国铅蓄电池新技术研讨会,这不仅是塑造企业形象的过程,还能发掘大量商机。
现在,两家企业的“速度焦虑症”正向海外发酵,天能与超威都在考察海外市场,有趣的是,他们第一步瞄准的都是东南亚。张天任说:“股东叫我到越南,领导叫我到缅甸。”不过张认为缅甸市场小,越南、印度是不错的市场,这些地方都可能去建工厂。巧合的是,超威也很青睐印度、越南,并开始做着前期准备。
妖魔化生存
对于规模的过度迷恋,让天能与超威对另一旁的万丈深渊视而不见,两家龙头企业在行业产能整体过剩的情况下仍然大肆扩展,也已让危机如影随形。
虽然天能和超威都说自己的资金很充裕,但从两家企业的上半年年报可见,2011年底超威动力流动比率为1.3倍,速动比率为0.911倍;今年上半年超威流动比率为1.036倍,速动比率已下降至0.687倍。天能的流动比率1.163倍,速动比率0.735倍。
流动比率和速动比率体现了企业的资金流动性和企业短期债务偿还能力,而一般情况下,企业现金充盈,流动比率会在2倍以上,速动比率一般在1倍以上。毫无疑问,天能和超威的资金流动和短期还债能力都在正常情况之下。对收购的小企业进行改造还需大量资金。天能去年收购的安徽一家企业,收购价三千多万,而初步改造却花掉一个亿。
业内人士告诉本刊,除了行业整顿带来的机会,天能、超威不断扩产的另一个原因是铅酸蓄电池在中国拥有广泛的应用需求(主要是电动自行车、三轮车、低速电动车),而且是刚性需求。这与政府不断挤压这一行业的规模泡沫和企业数量几乎背道而驰。
“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夕阳行业,我们这帮人能看到未来,如果说过十年没了,就算它夕阳,而如果三十年还在用,算不上夕阳。要不会有这么多人投资吗?”张天任说。
即便如此有信心,这一行业面临的环保与政策压力依然沉重。胡信国说,这些年中国官员们把铅酸电池妖魔化了,认为铅酸电池就是有毒,就是落后,而实际上美国政府奥巴马上台以后,还拿出相当于2.5亿人民币的投资来支持铅酸电池的新发展,“在许多地方官员眼里,认为锂电池是个新东西,谁搞锂电池,谁就算是支持新能源,所以他的业绩也好。”
胡认为,锂离子电池目前不成熟,安全性没有解决且价格高,镍氢电池安全性好但价格比铅酸蓄电池昂贵,这正是导致铅酸电池刚性需求大的主要原因,短期内这种状况不会改变。作为对未来的布局,天能、超威都投入了锂离子电池等新能源项目,不过规模较小。
除产能过剩和价格战导致的利润微薄外,扼住铅酸蓄电池行业喉咙的另一只大手是产品“去镉化”。
工信部公布的淘汰落后生产工艺装备和产品指导目录称,含镉高于0.002%的铅酸蓄电池最迟应于明年年底淘汰,而且一律不准再生产、销售、使用,电池企业更为紧迫的是跨越去镉生死线。
镉含量降低将会影响铅酸电池的动力,而寻找替代物,则会带来电池价格上升。目前国内大多数企业,包括天能和超威都在做一道艰难的选择题。
行业外的优等生也带来了更大的威胁。国内第一台电动自行车电池制造商是猛狮科技(下称“猛狮”,002684.SZ),然而六年前,正当大小企业蜂拥而入之时,猛狮却退出了电动自行车电池市场。
猛狮副总经理林伯连告诉《中国企业家》,猛狮主要做出口生意,国外,特别是欧盟国家对电池铅镉含量要求特别严格。猛狮退出电动自行车电池市场,是为了防止电动自行车电池生产线影响摩托车电池,从而严格控制出口产品的铅镉成分。“明年如果国家对电动自行车电池实施去镉化,我们马上会卷土重来,把电池大量投入国内市场。”
一位不愿具名的专家称,天能、超威皆对传统的铅酸电池产品、技术、市场有很大依赖性和惰性,其实它们目前最关键的是做产品创新,如结合国家战略做风能、太阳能储能电池,针对智能电网做相应储能产品,这才是未来的方向。
“天能、超威没有任何一家有自己独有的专利,他们学的都是国外的东西。”上述专家说,美国铅酸电池企业只有33家,铅污染占了全国的1.5%,中国则不然。所以,从长远来看,政策的限制及其带来的行业集中度提升、产能变化,必定会迎来铅酸电池的新一轮动荡,而龙头企业最重要的是走上一条技术提升与产品升级的道路,而非继续争夺行业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