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宁要不完美的改革,不要不改革的危机。从《人民日报》雄文到温家宝总理答记者问,对改革的关注在本届两会被再次引爆。而谈及能源领域的改革,最受瞩目的非电力体制改革莫属。电改征程,从起步那刻便注定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而十年过去,太多现实问题却横亘在当初的笃定之前。两会前夕,原国家发改委副主任、国家能源局局长张国宝与本报记者聊起接受《南方能源观察》采访,这也是他第一次比较系统地公开梳理电改问题。我们特别要来采访资料,整理文字后做一转载。这些文字背后,不仅有这位前任能源大管家对改革的思考,更是一份珍贵的口述历史。
多家办电引入竞争
Q:您是当年电力体制改革工作的重要参与者,这十年过去了,社会上还有很多人对当年的电改存在争议,您能否介绍一下当年5号文的出台过程?
A:电力、民航、铁路、电信被社会认为是四个垄断性行业,相对民航和电信改革,上世纪90年代末要求对电力体制进行改革的呼声比较高。
过去政府管理经济的架构,很大程度上受到苏联的影响,设置了很多专业性的工业部门。随着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进行,众多的专业部门被撤销归并成几个综合性的管理部门,其中有一些专业部门变成了企业,这些企业既管了一些企业性的事情,但又继承了原来部门政府管理的部分职能。过去的电力部演变成了国家电力公司,电力公司仍然行使部分政府行政管理职能,也有企业管理职能。
回过头来看,这可能是我们改革进程中一个非常重大的步骤,也是一个阻力比较大的步骤。当时有这样一种说法,庙里头有这么多的菩萨,你光把菩萨请走了还会有其他的菩萨来,所以要先拆庙后搬菩萨。你想想那个时候涉及了几十个部委的动作,涉及到的人数我没有详细的数字,估计起码有好几万人,这么大的改革,需要很大的魄力。
第二步是对一些已经变成公司,但是又兼有行政管理职能的机构进行进一步改革,首当其冲的就是刚才我提到的电力、民航、铁路和电信部门。如果你让这些部门自己改自己是很难的,所以需要一个综合部门设计改革方案。这任务落到了计委头上。曾培炎同志当时任主任,他当组长,由我当副组长,因为当时这四个行业都是我分管的,体改办以及被改革的几个部门的同志也参加了改革领导小组的工作。
其中,电力体制改革比较有共识的首先是政企分开,把政府的职能从原来的国家电力公司里面剥离出来放到政府部门里面去;第二个是改革的模式,大家比较统一的看法就是厂网分开。发电企业在改革之前大部分属于国家电力公司,把原来属于国家电力公司的发电企业剥离出来,允许多家办电,引入竞争。
多家办电实际上是两个步骤:一是把原来国家电力公司所属的发电企业剥离出来组成五家发电企业,五家可以相互竞争。另一个重大的步骤是,原国家电力公司范围以外的发电企业也允许参与竞争,包括外资以及中外合资、民营企业,也包括非电力部门的企业,例如香港华润、台湾的台塑,煤炭行业也办了一些电厂。总之是引入多家办电的竞争局面。
一张网还是多张网?
Q:在这个过程中,遇到的困难主要有哪些方面?
A:比较难的是网怎么办。有人提出网也可以引入竞争,类似于把发电变成五大公司一样,要把网变成几个公司。曾经有过设想,按照原有的六个电管局(即东北、西北、华北、华中、华东、南方),把这六个电力大区变成六个网公司。
但是也有人提出,就算你把它变成了六个电网公司,在电网公司的管辖范围内它还是一家。例如东北网,在东北地区内,也不可能把南方电网的电送到东北去跟它竞争,所以在它的范围内还是自然垄断,只是这个自然垄断的范围从全中国变成了某一个区域而已,所以有人认为这个改法不行,主张“一张网”。
Q:最后怎么确定两张网的呢?
A:在这个问题上争议很大,电力体制改革搞不下去,江泽民总书记也亲自过问电力体制改革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改成,到底有什么阻力,分歧在哪里。他直接打电话给曾培炎同志,接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曾培炎同志如实报告了电力体制改革设计方案中的一些意见,实际上最后就集中到“一张网”还是“多张网”的问题上了。江总书记听了以后,说了一句英语“compromise”,大概的意思是要把这两种意见再协调一下。
为什么后来变成了国网和南网?由于当时已有从天生桥向广东送电,有了从西南部往广东送电的雏形。在电力体制改革之前,实际上已经开展了一系列西电东送工作,在此基础上,已形成了云、贵、广西、广东联网的雏形。其余的不再拆分。所以说后来形成的国网、南网是各种意见,包括高层领导意见协调统一的结果。
Q:10年过去了,您现在如何看待当初成立“两张网”的决定?
A:基本上按照原来的方案都改造、建设完了,实现了向广东送电1000万千瓦,最后还超了。正好结合我国拉动内需的战略,营造了西电东送的声势,在完成西电东送任务上,南方电网这一仗打得很漂亮,让大家确实感受到了南方电网的作用。
现在“两张网”的架构比较稳固了,但是后遗症也有,不是完全没有。
当时往广东送电还有其他的方案,有一些电力部门的老领导提出来,不是说四川消纳不了吗,能不能把四川电网和云贵电网联起来,云贵电网又和广东联起来,后来没有采纳这个意见。考虑的原因可能和当地的地形有关系,都是高山、峡谷。第二个意见是,把福建和广东联起来。从东南沿海来说,福建和广东都是经济比较开放、发达的地方,把这两个省的网联起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后来由于变成了国网和南网,至今为止福建和广东还是没有联起来。在我没有退下来的时候,我极力想完成这个任务,但已经来不及了。
“应该保持一种渐进的过程”
Q:有观点认为电力体制改革不彻底。您怎么看这种判断?
A:全世界上没有哪两个国家的电力体制管理是完全一模一样的。法电至今为止依然是国有,不是民营,而且还是厂网不分的,全部核电站都归这个法电管。看到中国的电改,他们也想改,曾经他们也想民营化,也想做厂网分开,但立即引起了罢工,法电的职工上街游行、静坐,法国政府就不敢改了,又收回来了。所以法国模式和英国模式完全不一样,至今为止法电还是一家国有企业,并不是说多家就一定好,一家就一定坏。
我们是“墙内开花墙外红”。我们内部有这样那样的不满,觉得不够理想,但是别的国家从外部看我们的改革,认为我们中国最成功,恰恰好得很。其他国家发生了若干次大停电,但是中国没有发生,中国整个网架结构是非常清晰的,没有出现很多国家的重复、混乱甚至带有安全隐患的情况。我想这是由于中国有市场经济和改革的动力,也有当年计划经济比较合理的规划因素在里面。假如没有电力体制改革,电力装机能从原来的4亿变成今天的10.5亿?如果今天的电力装机不是10.5亿千瓦,是8亿,那今天的经济总量也就不是现在的状况了。
Q:主辅分离后,会不会接着按照5号文精神往下边走?
A:我觉得电力体制改革还是应该保持一种渐进的过程。比如像输配分离,输配分离要和整个社会的进步、社会能够承受的能力相匹配,还要和其他的改革相匹配。比如说价格体系不到位,输配怎么分开?而价格这一块归价格部门管,又不是给能源局管。也有人问我,如果划给能源局行不行,我认为在现在的外部条件下也不行。每个部门都是为自己部门说话的,如果能源局来管这个价格,很可能偏向于能源企业,就认为应该涨价,替能源企业说话。
“任何一个改革都不是理想化的”
Q:有专家认为,我国电力体制改革启动后,并未建立竞价上网的市场机制,市场化改革仍停在路上,目前电力体制非计划、非市场,最为糟糕。您如何看待这种观点?
A:我认为在总的改革开放大局下,电力体制改革迈出了历史性的步伐,开创了很好的局面。正如我前面讲的,任何一个改革都不是理想化的,它都是随着历史的变迁在不断地进行调整、完善的,所以你不能拿后来的东西简单来衡量改革渐进过程中一些做法的对还是不对。而且我认为,目前改革的过程充满着艰险和不同意见,摸着石头过河不争论,这是小平同志给我们留下的一个很大的精神遗产。
Q:您的意思是电力体制改革能走到今天这个局面是非常不容易的,接着往下走下去,不能空凭设想,应该立足现实。
A:是的,我再讲一点花絮,回到四个垄断行业,三个都改了,为什么铁道没有改?朱镕基总理在退以前提了铁路体制改革,那个时候是傅志寰当铁道部部长,已经在国务院汇报了一次,我也参加了这次汇报,铁道部拿出来的方案跟电力体制改革一样,叫做网运分离。实际上电力体制改革铁路是想借鉴的。当时朱镕基总理没有同意,还想跟电力体制改革的思路一样,把铁路网进一步拆分。他认为分成若干个网也是可以的,也提出过若干个设想,比如长江以北算一个,长江以南算一个,或者是按照铁路局来划分。其实这跟电力体制碰到的问题是一模一样的。那个时候已经到了那届政府的末期了,所以就把铁道改革甩开了,一甩就是十年,到现在也没有改。
拿铁路改革跟电力体制改革比,我觉得电力体制改革成就是非常大的。前不久,傅志寰来找我,问我对铁路体制改革有什么看法,我就讲如果当年走网运分离的话就好了,不失为迈出了第一步。讲这些题外话,因为它跟电力体制改革非常相似。
原载于《南方能源观察》,内容有删节,标题有改动。